第97章 剑出山河_社稷山河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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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7章 剑出山河

  十五年,近十六年了。

  从界南回来之后,纪钦明日日思、夜夜想,都不明白陈冀年轻时那腔孤勇。

  听不进任何一声劝,又说不出任何一份理。把持着一腔不堪大用愚鲁,发泄着得不偿失意气。

  直到他境遇相同,也到了苍生百姓命系他肩头关口,才懂得“道”字一字滞重。

  不在于外人觉得值不值,而是行到末途了,站在他位置,只能看见这条路。

  不能屈膝、不能后退、不能回头,于是只能咬碎牙地往下走。生出一点带有悔意触角,便大刀阔斧地往下斩,将所有恐惧跟愧惭,都推挤到死前最后一口气上。

  他亏欠谁账,只能等他到了地狱再还。

  “你不必告诉她。”纪钦明神智摇摇摆摆地吊着微弱一丝,临近晕厥声音虚得打飘,“她身边耳目众多,演不好这出戏。而且她与你相像,未必会承我这份情。”

  “她是不会承你这份情。”陈冀手腕抬了下,长剑斜到一半,还是垂了下去。风将他长发掀到眼前,花白一片。他闭上眼,郑重其事地道:“若真有那样一日……我会亲手杀了你。”

  纪钦明脸上扯出个笑,直直倒了下去。

  ·

  上京城外土道上,行人分立两侧,好奇地看着一队整肃人马从中间匆促跑过。

  陈冀迎面遇上出来寻人兵卫,将手中提着人往地上一丢。

  纪钦明沉重身躯落了地,只扑起一层细沙。

  “主子!”

  一行人失声大叫,急奔而来,小心扶起纪钦明,查看他伤势。

  见他右臂空了一截,颤抖着不敢去碰,当下失语地尖嚎两声,回过神来,目眦尽裂地对着陈冀道:“陈冀!你仗自己一世英名凌人太过,此仇绝不罢休!天下还不到任你肆意妄为时候!”

  陈冀面无表情地看着几人,视线从他们身上掠过,无视了他们叫嚣,倒提着剑自顾地往城门走。

  积石如玉,列松如翠。

  长阳万里,孤影一人。

  ·

  丕泰山上平静如旧。

  倾风回到小院时,傍晚天色已陷入灰沉。

  陈冀一贯喜欢亮堂,早早就会在房间点灯。倾风没从墙隙里看见光色,以为他还没回来,推开门,看见花窗框出方形光幕中投映着一道消削黑影,才发现他在。

  陈冀就那么石化般地坐着,不知坐了多久。满头杂乱碎发漫天伸展,像他庸人自扰而滋生出来惆怅。

  倾风放缓脚步走过去,临近他身边时,闻见了一股浓郁血腥味。

  倾风不着痕迹地绕去墙边,抬手点了挂在壁上妖灯。借着骤然明亮起来火光,看清陈冀身上斑驳血痕。

  有深有浅。脖颈上蹭着一抹已经干竭,颜色呈现黯淡褐红,可见已有一段时间。

  从回来到现在,陈冀连脸都顾不上擦一把,整个人覆满风霜,入定地坐在一把木椅上,参悟着不可得道理。

  倾风在他肩上轻轻一推,叫道:“师父,你怎么了?”

  “没什么。”陈冀动了一下,挺起肩膀。身体像什么积年绣蚀器件,骨骼关节一经掰动就嘎吱作响。

  他强行提起一股精力来,从沉沉死气中捞出自己未朽部分,摆在倾风面前,与她如常闲聊:“我在想一首诗。”

  倾风在他对面坐下,问道:“什么诗?”

  陈冀不过是在出神而已,无数纷乱思绪里挑不出一条有用,本来不想回答,但见倾风关切地看着自己,还是有感而发地念了一句:“‘往来千里路长在,聚散十年人不同。’。”

  倾风听他一句怨怅里百味杂陈,也想找首诗来宽慰他一下,得益于最近确实念过三瓜俩枣书,顺着一捋,还是能装模作样地背出几首。

  可将句子在肚子里滚了一圈,觉得对诗场面可谓诡异,与他们师徒二人实在不搭。最后只闷声道:“哦。”

  两人各怀心事,一时沉默下来。

  窗户大开,墙上两条影子在颤动火焰中不住摇摆。

  倾风手指在桌上来回敲动,停住时候,二人异口同声道:

  “师父,我想去妖境。”

  “你要不要去妖境?”

  陈冀闻言愣了一下,今日反应显得尤为迟钝,倾风已笑出声来:“我们师徒二人真是心有灵犀,那还有什么问题?”

  陈冀没让她蒙混过去,将那些乱七八糟东西暂时压一压,搜罗出一把理智,问:“你为什么忽然想去妖境?”

  “也不是一定要去妖境,只是我盘算了下,觉得答应纪钦明买卖不亏,姑且看看他要引是什么品种毒蛇。打得过我就顺道杀两个,打不过再随他们去妖境。何况,我总不能永远龟缩在京城不出门,他们如果真要杀我,哪里能防得住?答应纪钦明,起码还占个主动。”倾风笑道,“师父,我这把剑离了您是利是锈,正好找人试试。只可惜还没坐过京城画舫,下次回来不知又要哪时。”

  陈冀想,自己是嘴笨,今日好几次都不知道该怎么说。一张嘴跟哑巴了一样,只能带着深曲迟疑跟愧疚,凝视着倾风,然后抬手摸了摸她头。

  倾风长大后就不让他摸头了,今日大方地忍耐下来,等他收回手,煞有其事地讨论道:“我如果要把林别叙也带过去,你说先生能让吗?”

  陈冀纠结脸上疑色更重,两条眉毛几要皱到一块儿,堆砌出层叠皱纹:“你带林别叙去做什么?先生只他一个弟子,是个读书人,跟你不一样。”

  倾风说:“让他给我挡刀啊!他自己答应过。”

  “你怎么那么欺负人?”陈冀拍着桌子,气结道,“人家细皮嫩肉,你让他跟你一起去刀尖上打滚?你怎么有脸面?”

  倾风不服气道:“我怎么了?我也细皮嫩肉啊!起码我脸皮没比他厚。”

  陈冀知道她是想为自己转移心神,可此刻心力交瘁,大脑里如同灌了千斤铁砂,沉重不堪,跟不上她插科打诨,勉强笑了笑,干巴巴地应道:“难说。”

  他不想在徒弟面前表现出什么多愁善感,站起身,出去打了桶水,将脸上血渍擦洗干净。

  倾风跟在后面,不忍见他这样郁郁寡欢,脑海里忽然冒出个刺激想法,怎么都摁不下去,装作心事重重地叫了声:“师父。”

  陈冀回过头,莫名不是很想听后面话。

  每次倾风这样一本正经地问他问题,无不是平地惊雷似重击。

  他今天真有点累了。

  果不其然,倾风这厮眼珠一转,捏着下巴苦思道:“你说,如果对一个聪明人有了好感,那到底是喜欢他聪明呢,还是喜欢他这个人?”

  陈冀手上巾帕掉回盆里,溅起一圈水花,而他身形冻在原地,脸色剧变,一时间比墙上妖火还要幽绿。眉宇间那股忧郁神情顷刻荡然无存,好半晌才找回声音,惊恐地道:“你看上先生了?!”

  倾风也是一惊:“你怎么会有这么大逆不道想法?”

  是可能,这活祖宗。

  陈冀听到答案,多少松了口气,离家出走寿命又好悬地回了身体。

  他被这活祖宗吓得三魂出窍,循着本能答了一句:“喜欢聪明人那不是寻常?世上有几个喜欢蠢?你见有几个对狐狸倾心?”

  倾风见他手都在抖,没好意思继续往下说,囫囵点点头,结束了话题。

  陈冀自己过不去了。泼了水回来,直接端着盆进屋,神不守舍地放到桌上,开始绕着墙壁打转。

  走路也心不在焉,两脚跟打结了一样,差点把自己绊倒。

  他打了通腹稿,又给自己做了很大一番心里建设,端出自认为慈祥、宽容态度来,一步三晃地走到倾风屋前,倚在门框上,问:“你喜欢他什么啊?”

  倾风:“……”

  倾风在翻找换洗衣服,见他一副天塌地陷还故作镇定表情,没忍住满腹恶劣,摸摸耳朵,佯装思考,认真说:“我喜欢他手,也喜欢他声音。有点金声玉振味道,说比唱好听。”

  陈冀听着这形容觉得有点离谱,但无暇纠正她这话错误,表情庄肃道:“莫喜欢这些虚。”

  倾风补充道:“也喜欢他脸。如荼如玉,松形鹤骨。没见过那么气质清逸人。”

  陈冀一声长叹:“美色误人啊。”

  他焦躁不安地换了个姿势,又问:“他有钱吗?”

  倾风说:“我不知道。想来应该不缺吧。”

  陈冀说:“金钱这种俗物,太多其实也没用。”

  倾风沉吟着:“也可能不多,平日不怎么见他花钱。”

  陈冀飞快改口说:“连金钱这等俗物都没有,他还能有哪里好?”

  倾风忍俊不禁:“师父,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?”

  陈冀烦得都要升天了,见她还一副嬉皮笑脸笑脸,更是恼火。抓了把头发,克制住打人冲动,觉得当下这状态不宜与倾风探讨如此重大问题,赌气地丢下一句:“睡了!”

  合上房门出去洗漱。

  然而这一夜陈冀无从安睡,连带着倾风也受到牵连。

  倾风躺在床上,半夜已入梦乡,忽然被陈冀拍着窗户叫醒。

  对方一脸阴鸷地站在窗外,乌黑眼睛透过暮色死死紧盯,又不说话。

  倾风两眼朦胧,浑身发毛地问:“怎么了?”

  陈冀思前想后,只把窗户重新关上,说:“算了。”

  倾风:“……”

  一直到天色大亮,陈冀才有所消停,酝酿出一丝困意,回房睡觉去了。

  倾风不敢留在院里,怕把他吵醒,独自一人上山闲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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